“对不起。”
话筒里那端的人像是被这话刺激得愣了好几秒,然而接下来果然不出余临所料,传进耳中的是更愤怒难听的怒骂,尖酸刻薄的女高音合着沙哑粗糙的蹩脚乡话,怒火几乎要被他这几句话凝固成实质,冲破屏幕奔腾而出。
余临扶着冰冷的栏杆往下看,是八楼岌岌可危的高度。
楼下空旷的场地上划着一道绿化带,有小孩骑着自行车上上下下在水泥地的坡上嘻嘻哈哈地笑闹,从这里的角度看下去,所有的一切,包括楼层都变得遥不可及。
太阳好像又缩回了乌云层里,那凌空一样的感知合着四面八方嗖嗖刮过来的冷风一起,吹散了他的思绪。
余母还在骂些什么,余临已经听不清了。
他听着耳边这样几乎不堪入耳的唾骂言辞,神经逐渐趋于麻木,被那针一样的言语戳在身上时,却发现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就不畏惧任何形式的辱骂了。
很小的时候,余临还记得这些难听的话是他母亲用来骂两个姐姐的。
作为家里最小、也是唯一的男孩子,余家父母四十多岁才生下他,老来得子便更加宠爱,他几乎没吃过苦,即便那时家里情况很艰难,艰难到为了喂养他这个小儿子,家里已经穷到揭不开锅。
那时候余母每天去种田,余父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家务活不能没人做,两个姐姐一个大了他十岁,专门照顾他,一个大他十七岁,专门做家务,两个人都才是个半大孩子,特别是二姐,从余临有记忆起,两个姐姐就几乎整天都在挨骂:挨骂挨得最多的是他二姐——
不是头胎,也不是男孩儿,更不是老幺,家里没道理会喜欢她。
可是比起大姐,他一直是更亲近二姐的。
余临记得上初一的时候,他已经长得比同龄人高了,有一回二姐送他上学,淌水过河的时候他没踩稳石头,摔下去头磕破了皮,是二姐跳下去把他捞了上来。
腊月寒冬的天,水冷得刺骨,她自己也不会游泳,却硬是先把余临拖了上去,要不是余临爬起来跑去喊人,她大概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然而等余母回来后,二姐还是被打了个半死。
二姐被冷水刺得入了寒,和他一样也感冒了,还打着喷嚏要照顾同样生病的他,被余母拽着头发骂骂咧咧地往墙上撞的时候,余临几乎都要呆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余母在他面前动手打人,但却不是余母第一次对他二姐动手。
他从小体弱,年纪又小,余母整日下田种地,力气又大,拉也拉不住,被余母甩开手、捧着手里那个刚刚被她满脸笑容塞过来的暖水壶的余临站在墙角看着二姐挨揍,心里头一次对“母亲”这个词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而他大姐就站在一边,神色里带着麻木,看向他的目光里又带着微妙的嫉妒。
他是从出生开始就被偏爱的孩子。
许慎之前说的不对,他的两个姐姐其实都不怎么喜欢他,二姐虽然因为一直照顾他长大,有和他亲近过,但后来也因为余母的偏心而渐渐离了心,在岁月悠长里逐渐和他渐行渐远。
美满的家庭总是一样的美满,不幸的家庭总有不同的不幸。
就像余临其实很羡慕许家,因为他们虽然是个重组的家庭,可是奇怪的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俩却是互相扶持着长大。
他理解不了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因为他从小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就是“男女平等”,于是他和父母聊天总是聊不到一块,比如父亲谈工地上的酒友喝醉了喜欢吹牛皮、老板又拖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不发,母亲说隔壁的大妈又偷偷拔了他家的一株辣椒苗、楼下的小孩儿踩烂了她新相中的一块野菜地。
前者总是提社会炎凉,后者永远讲鸡毛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