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伏好热天,正是热得能叫路人一头栽死的时节,田里庄稼都给曝晒得蔫头蔫脑。这般日子口,哪怕出门赶着投胎,也得等太阳下去,凉快点才不至被烤昏了头。

    可这山东集贤县城皇庭北府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却络绎不绝。这些人可并不是讨生活的百姓,也绝非匆忙赶路的行人。他们不论男女,全是能调动的下人,统一着蓝色粗布衾上汗衫与灰色渐染长裤,走路时个个规规矩矩,低头抱手,哪怕黏唧唧的汗顺着浸到眼眶里蛰了眼睛,也不敢撤出手抹一下。再看他们脚下移来移去的脚步,后脚停向这道街最富贵精致的大户人家唐府,前脚迈往整个县城最大的医馆——林氏古生堂。

    在下人们自发排成队列,不断将那大大小小,价值连城的彩金礼饰如蚂蚁搬粮般从唐家搬往林家时,自大门口慢慢悠悠走出两位男子。头前的一位身着黑色警察制服,身披溜肩披风,正扶着刘海将警帽压下。顺着看他相貌,一张麦黄窄脸,眼尾下刻,鼻梁高挺,嘴唇刻薄,眉骨锋利,双目凌厉,凝神时似有寒光闪过,看谁都像是审讯犯人,要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被他瞅上一眼,都能吓得腿软,头皮发麻。

    这正是唐家大少爷唐晟言。之后的男子则和他相称,穿着一件青素色长衣,留着棕黑色细软短发,勾勒出翩翩书生的外形。他的脸颊微微凹陷,下颌柔和清晰,一双清澈又复杂的桃花眼嵌在修长浓密细眉之下,黑白分明的眸子温和地望向唐晟言的宽肩。这位乃唐家三少爷,也是蔚唐票号之掌柜唐人景。

    唐晟言将警帽套上脑袋,捏着帽沿将漏出的头发掖进去,人景见他衣领在披风下没有翻好,便绕到兄长面前,解了披风颈扣,为兄长整理起衣领。

    唐晟言用奚落的口气说:“人景,不愧是咱们兄弟三个里唯一一个有了婆娘的人,心细还得属你。”

    人景抬眼,仍旧是温顺的目光,微笑着轻轻给晟言扣好颈扣:“承蒙大哥厚爱,大哥说我心细,实际也就是说我无能,只能做那细枝末节的小事儿,咱们唐家,还要指着您这个租界队长来撑门面。”

    说完两手在晟言披风抚了抚。晟言斜嘴一笑,绕过人景,跨步出了宅门。人景立刻卸下笑僵的脸,快步跟上晟言。

    “说到底,要纳林家那个老二做串妻的事,也是我连累了你。我本只是想劝服咱们父亲,把那个贱人指给你二哥那个混账,可谁晓得母亲怎偏心到这般程度,非要将那贱人纳做你我三人的串妻……父母之命不可违,你代我给翠文道个歉,她还大着肚子,这事给她添堵了。”

    提及母亲,晟言那霸气逼人的语气里晕开一丝绵羊般的顺从。一个月前,他们兄弟三人的母亲祁唐氏缠绵病榻,命在旦夕。连向来混迹江湖,甚少归家的二儿子唐凤元都抛下帮会一切,赶至母亲床头尽孝。三个儿子想尽各种办法,动用所有关系,几乎请来了整个山东排得上号的洋大夫,老先生,甚至是江湖术士,可全都对祁唐氏的病症黔驴技穷。就在母亲奄奄一息,命悬一线之际,古生堂堂主林崇明却携一副神秘药方登门拜见,并宣称自己手中之方足矣挽回老夫人性命。林崇明这人行医名声算不得高尚,但唐老爷此刻顾不得别的,立刻派药师按照处方抓药熬制,灌夫人服下,并兼以艾灸急疾理疗,半个时辰刚过,老夫人竟苏醒过来,唐家人大喜,唐老爷更是盛赞林崇明华佗在世,便将老夫人的病全盘交托给了古生堂一门,报以重金酬谢。然而,老夫人的病只养了一半,林崇明却将酬金悉数退回,并提出了新的条件,要求唐家必须以纳娶正妻的仪式将林家小妹娶入唐府,小妹出嫁,后半副药方便随着小妹的嫁妆一起送往唐家。

    此话一出,唐府一家子四个男人做了难。这林家小妹名为君卓,虽唤作小妹,可其双儿的本身却在整个集贤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这世道里,双儿哪里最多?车站集市茶楼饭馆,到处都是这些人卖艺讨饭的影子,再者便是怡红楼这等下流去处,那儿的老鸨妈子也不知豢养了几只身娇体软,风月无边的双性美人,总能叫跌进这儿的男人伺候得迷头转向,乐不思蜀。可总归,集贤城里的双儿,大都没什么正经去处,像林家小妹这种,即便出身名门,走到街上,也要遭了路人白眼珠子的。

    林君卓不招人待见还有一因,便是他身上缠绕的煞气。传说林家从前是集贤城规模最大的正经医馆。馆主林书亭是明代真传御医之后,在医馆效命的大夫个个妙手回春,仁心仁术。这也吸引了全国各地带着疑难杂症的百姓前来问诊求医。您随便哪天沿着北府街溜达,都能看到林家医馆门前排着长龙般的问诊病人队伍。

    但就在十七年前,林君卓出生,林家遭遇了飞来横祸。一场无名大火将医馆烧塌了一多半,林母还在生产中遭了血山崩,生下小君卓便撒手人寰,失血而亡。林父悲痛万分之际,竟发现自己幼子生发成了一只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双儿,便将医馆失火和丧妻之痛统统归结于小君卓,君卓也就此背上了“克星”的骂名。林父及其长子崇明将君卓禁足家中,不见天日。可在君卓十二岁时,一次机缘巧合,叫他逃出林家,却跌入人牙子手里。人牙子扒下君卓衣衫,见他是个下贱双儿,转手将他卖去了怡红楼。某日有好事嫖客于怡红楼内嫖娼,点着名要处子双儿伺候,老鸨便领了无有接客经验的君卓上来,哪里知道君卓宁死不从,私藏利器,挣扎中伤及那男人下身。男人由此赖上妓院,要妓院赔钱,君卓投案,才肯了事。万般无奈之下,君卓只得自报家门,讲出自己来历。自此,全城人都知,这林氏医馆里出了个在妓院给嫖客压床销魂的兔崽子,家丑千里传遍,君卓被林父兄长领回家中再度囚禁,他那“克星”之名更被坐实,自己也人见人嫌,有敢靠近者,事后都要立刻烧香拜佛,光身晒背,消除晦气。

    正因这林家小妹有此等不同凡人之名声,这唐家人才对两家联姻之事推推阻阻,游移不定。可眼下要紧之事乃是医好老夫人病症。病症才有起色不久,僵持三日,再不服药,恐怕病情又要反复。如此,唐老爷方才松了口,与晟言,林崇明共同商定,将林君卓指给二子唐凤元为妻。

    可如此一来,凤元反不乐意。说起这位浪荡不羁的唐家二公子,那可也是整个集贤城拍得上号的响亮人物,可他与晟言、人景二人却并非一路人——凤元在加冠之年,学堂之中便因犯事而入了黑道,到他如今二十有七,已在集贤、泉灵、丰阳三地最大帮派龙青帮混迹九年有余,早也成了帮派的元老人物之一,连衙门司隶见了也得礼让三分。龙青帮虽是黑帮,帮会里的营生也都游离在律法边际,行走于刀剑之上,可自成立以来,帮会却从未做过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事情,反而是租界建立后洋人入华,烦遇洋人苛待、欺压百姓之不公义之事,政府衙门做了缩头乌龟,不敢主持公道,龙青帮却敢出面替中国百姓伸张正义。也因此,龙青帮在山东百姓处颇得民心,有传言讲,凡在龙帮里做事的道上人,身上多少都背着人头债,这些人不愿到大牢里忍受牢狱之灾,便投身来到龙帮,龙帮为他们提供庇佑之所,他们也死心塌地为龙帮卖命。这些年来,帮派势力越滚越大,实力不容小觑,已逐渐能够与政府戒备军抗衡了。

    非说句公道话,这唐老二也算在社会上闯荡出了个大名堂。可自古正邪不两立,黑就是黑,即便做了公义事也洗不白。唐家是享誉名门的大户,走在哪里都要凭着正派家业来讲排场、撑门面。长子唐晟言乃租界侦缉大队头领,在洋人、政府官员面前都说得上话,政治仕途也一路通畅;三子唐人景是集贤最大钱庄的大掌柜,本地头部士农工商都与其有生意往来,兄长与胞弟政商并驱,支起了整个唐家三代家业,唯独他唐老二做的是黑道上见不得光的勾当,与另外二人两相对比,实在令人咋舌。唐老爷觉得自己教子无方,费尽心血竟调教出唐凤元这样误入歧途的不肖子孙,自他介入帮会开始,便对外声称与二子断了父子亲情,还将凤元驱逐出唐府,再不许他玷污唐氏一族的名声。而唐晟言对唐凤元的成见更大,是因为晟言初入职租界时,就曾因为凤元的身份和关系而受到同事的百般刁难,自己在仕途上还为此几度遭受排挤,近十年过去,晟言总算在政界站稳脚跟,可他一点也忘不了自己的混账二弟给自己找的麻烦。也因此,晟言总不放弃寻找报复二弟的机会。

    这不,借着母亲患病,晟言与林崇明私下串通一气,来将林君卓指配给唐凤元,一来,林崇明一家得以摆脱君卓这个败坏家风的灾星,二来,唐晟言可借君卓之名声来恶心二弟,有俗语讲烂锅配烂盖,一个做过娼妓的双儿兔仔,配一个恶贯满盈的黑帮头目,岂不是天作之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读书族小说网;https://kpc.lantingge.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